是夜,庭燎中火光轻曳。
整座宫城灯火通明。
银甲禁卫手持长戟,戍守在天子寝殿阶前。今夜肃穆的宫城,有无数人屏息凝神,只等丹凤门前一则传报。
“朕这身穿戴究竟如何?”
“大家乃是真龙天子,哪怕是凡间俗物,粗衣麻布也绝对不能折损天颜分毫,何况这身非凡的常服。奴婢若没记错,这可是灵玉姑娘离宫前为陛下置办的,天下再没有比灵玉姑娘更加兰心蕙质之人。”
李显总算露出一点笑颜:“杨守忠,你溜须拍马的功夫见长不少。”
“奴婢字字肺腑。”
杨守忠跪在铺地的织锦上,才说罢,便见天子衣摆掠过。
“姐姐为何还没到。”
李显兀自念着,双手攥紧,踱过几步,突然对外高声吩咐,“命人再去丹凤门前探看。”一瞬后又道,“罢了,不必去,朕要亲自去迎。”
“大家!大家!”
杨守忠从地上爬起来,碎步追出去。
等到心焦难耐的天子已经快步寝殿,禁卫见状,随即跟上,一众人乌泱泱下到阶下,杨守忠脚下抹油似的追上去,唰唰唰下阶。
好不容易奔到天子面前,扑通跪地。
他机灵,知道跪斜两分。
“大家不可啊,外头更深露重,有损龙体不说,灵玉姑娘吩咐过,不让兴师动众,大家也应允了她。而今又到宫门口相迎,只怕灵玉姑娘见到未必欢喜。”
李显顿住。
宫灯的暖光笼罩他朗朗如月的面孔,双眉微蹙,眼里流露的情绪像个无措的败者,全然不似临朝时威严人君模样。
果然,一说灵玉姑娘不高兴比什么都管用。
杨守忠暗暗松口气。
“你说的是,姐姐不喜欢兴师动众。”
李显懊丧。
“还不快去丹凤门前看着,一有消息立刻来回话。”杨守忠转脸,对身后赶来的小黄门低声吩咐,接着跪伏在地,将脑袋重重磕下,“奴婢斗胆,还请大家移步殿内。算算脚程,莲溪寺到宫中少不得一个时辰,快了快了,灵玉姑娘想必就快到了。”
夜风琳琅。
李显望着夜空,天上群星闪烁,一如他簌簌抖动的心跳。
两年了,他等过多少个日夜。
此时多一刻,多一瞬的等待,对他来说都是剖心的煎熬。
“膳房预备了灵玉姑娘爱吃的莲花酥,大家还未尝过呢,不知甜是不甜。除了大家您,旁人哪里知道灵玉姑娘的口味喜好。”杨守忠趁火添柴。
终于说动李显。
“朕即刻去尝。”
环佩叮咛,兰麝馥郁,劲松一般的少年顺势转身,登上长阶。
禁卫、护卫、提灯宫女、随侍黄门乌泱泱一群人像被峡湾扼拦的急江,一个大转弯,调转方向,跟着天子拾阶而上。
熟悉的声音正是此时响起。
“陛下。”
风声低昂。
清泠泠的女声忽而响起。
少年站在白玉阶上,猛地回头。
眼底情绪便如细雪见到骄阳,转瞬化成一泓温柔的水流。
“姐姐?”
李显停顿一瞬,发觉不是梦,浑身血液沸腾起来。
“姐姐——!”他又唤,喜形于色,毫不掩饰,任谁都看得出来,天子在这一刻有多么欢愉。
他拨开一道道人墙,匆忙步下长阶,完全不看脚下阻碍。
险些没将杨守忠当场吓死。
“大家担、担心哪。”
天子过处,众人跪伏。
他像一道风似的奔来。
无畏地奔向她。
每迈出一步,眉眼间的暖意便烧高一分。灵玉除下兜帽,身后哗啦啦跪倒一片,她抬眸,少年已经近在眼前,吁吁气喘,面容因为激动而潮红。
“姐姐不必行礼!”
他伸手,托住她双臂。
身躯无意识地紧贴上来,顺势抚上她的手心,将指尖握住。
动作轻柔,仿佛在用合并的手掌吻弄她指尖。
“夜里风大,一路上冷不冷?”
灵玉可以闻到他衣袖间飘出的内府香气,融合了沉香、龙脑、麝香、薄荷,庄重而雍容。
面前的少年不再是昔年为一个馒头,瘫软在地,任人宰割的羔羊。
登基后的两年里更是身量见长许多。
从前只在灵玉胸口,而今是灵玉只在他胸口,见他还需微微仰面。
“奴婢已至,还请陛下信守承诺,放主持回寺。”
“姐姐不是奴婢。”李显拢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小心翼翼询问,“……姐姐在生显的气吗?显只是请主持进宫讲解佛经,并未苛待。”
灵玉无话。
她不说话,也就显得格外疏离。
缁衣透出佛家的旃檀香,飘渺如世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