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或许是被人挑拨,有恨与怨怼的日益滋生推动,但外祖是读书人,是文臣,他当了一辈子的大周臣子,鞠躬尽瘁,戴着那顶乌纱帽时不贪污,不营私,不结党。
&esp;&esp;“单纯的恨与怨怼,是无法让他说服自己做出造反谋逆这种大不韪之事的。”
&esp;&esp;裴度将沈溪年面前捏碎的核桃拨开,重新捏剥出完整的果肉投喂心上人。
&esp;&esp;裴度提起林老时候的语气没什么亲近或是不满,很平静,甚至是客观的。
&esp;&esp;“复仇之外,外祖或许还想要救一救这个世道。”
&esp;&esp;如今的大周看似平静,但只不过是裴度还在,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针静静站在那,便让各方都微妙地保持着平衡。
&esp;&esp;可裴度也是人。
&esp;&esp;还是一个已经无牵无挂,无妻无子,无家无亲,性情捉摸不透,会疯会死的人。
&esp;&esp;各方势力明面上在观望皇帝何时有子嗣,裴度是否会选择扶持幼帝继续把持朝政,暗地里却是在等,等谁先忍不住、先出手除去裴度。
&esp;&esp;除去大周最后的一线生机。
&esp;&esp;——如若是皇帝与裴度自相残杀,那之后便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最妙局面。
&esp;&esp;若能当高高在上的龙,谁会甘心伏地做虎?
&esp;&esp;但真正看得到百姓生死,关心天下的人,却不忍看着这片土地陷入群雄逐鹿的混乱。
&esp;&esp;“皇帝资质平庸,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为了与太后宗亲置气而迟迟无后,这让他失去了唯一亲政的可能。若我离世,再无人挡在他身前,天下必定大乱。”
&esp;&esp;“纵使吴王狼子野心,但到底是皇室宗亲,吴王世子谈吐优雅,性情温敦。如若吴王一脉谋逆登位,大周即使改了名号,百姓也能免于政权分崩离析流离失所的战乱之苦——许多支持吴王的人,都是这样的想法。”
&esp;&esp;“外祖和柳承,亦是如此。”
&esp;&esp;这是裴度第一次毫无遮掩地和沈溪年谈论起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esp;&esp;很奇妙的,明明裴度与林老并没有深入的交谈,但就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想法,只是短暂的接触,偶尔的对视,便让他们彼此明白。
&esp;&esp;“只不过后来,或许是见到了什么人,亦或是发现了什么事,让外祖惊觉他选择的那把刀,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好拿捏。”
&esp;&esp;“谋逆无法给江南百姓带来安稳,吴王一脉即使有柳承辅佐,也做不到令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甚至有可能根本坐不稳那个皇位。”
&esp;&esp;“江南的造反只会变成乱世真正的开端。”
&esp;&esp;“他想停,却又发现一切都早已不受他的控制。”
&esp;&esp;“他已经老了。”
&esp;&esp;“老到对一切无能为力。”
&esp;&esp;走到这一步,商贾的贪婪,吴王与吴王世子的疯狂,江南学子想要济世的热血激奋——又哪里是林老说停就能停下的呢?
&esp;&esp;“所以,他便想到了我。”
&esp;&esp;沈溪年不知道裴度是什么时候想明白这些的,又是以什么心情接受这些的,但他听着只觉得胸口堵的厉害。
&esp;&esp;所有的人都在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搅乱这个世界,唯有本该恨本该疯的那个人始终克制自己,束缚自己时时刻刻在恨与怨中保持清明。
&esp;&esp;现在,本来最应该发疯失控报复所有的那个人,却又被寄予厚望去收拾这个巨大的烂摊子。
&esp;&esp;沈溪年用力咬唇,连外祖这个称呼都不想叫了:“那你还让他为我加冠……”
&esp;&esp;“这又不妨碍什么。”裴度在其他事情上总是理智淡漠到了极点的行事,“林家在姑苏的名声于你有利,外祖既然有求于我,自然也要拿出诚意来。”
&esp;&esp;“各取所需,这很好。”
&esp;&esp;外祖这个称呼对裴度来说,就好像只是一个既定血缘关系的存在,而非情感。
&esp;&esp;沈溪年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指望林家给裴度亲情的想法实在是太可笑了。
&esp;&esp;求人不如求己。
&esp;&esp;小鸟才是永远不会背刺永远不会伤害恩公的存在。
&esp;&esp;沈溪年腾地一下站起来,走到裴度身边,把自己硬是挤进了裴度坐着的太师椅里,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裴度。